《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严明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年7月版,35 .00元。
严明,摄影师。70后,安徽定远人。曾做过十年摇滚乐手,当过十年记者,2010年辞职,成为自由摄影师,现居广州。
摄影师严明最近在广西师大理想国出版了新书———《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这不是一本摄影图册,是一本全文字的“扎实”之作。严明说自己是反其道而行之,不过从书中,我们仍能读出他摄影作品中一贯的深邃与沉静。
《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总共分为四大块,既有严明若干照片背后的故事,也详细叙述了他怎样开始摄影,如何形成自己的风格,以及他对于摄影本身的诸多思考。
在成为独立摄影师之前,严明唱过摇滚,当过娱乐记者,后来又成为摄影记者,直到20 10年辞职,成为独立摄影师。这种身份的不断转变,对严明而言,痛苦而必然,尤其是对体制的逐渐摆脱,让他形成了自己的表达方式,我们称之为“风格”。
摄影师实现完全的经济独立,在严明看来,极为难得,也非常难熬。与我们惯常所见的“轻松”摄影不同,严明完全是用一种“苦行”的方式在摄影。他会连续几个月在外行走,走街串巷,深入乡野,就是为了寻得新鲜感。
他对黑白极度痴迷,“黑白不是现实的东西,它的取向本身就是一种超现实,给人的观影效果是很不一样的;从中国古典意味来说,黑白又有点像水墨,它没有那么多彩色信息,所以就超脱一点。”他解释道。
严明非常爱拍三峡和重庆,有人说他跟贾樟柯的风格非常相似,现实得让人甚至觉得有些魔幻。但是这种魔幻现实,也正是当下中国最大的实际。
这辈子没写过这么多字
南都:很多人都好奇,你一直都在拍照,怎么突然就出了这样一本书?
严明:摄影师有个传统习惯,拍了很多年以后,就希望能出一本摄影集。我现在摄影集还没出,先有了这本书也是非常偶然。大概一年多前,理想国的编辑杨晓燕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给我出一本文字书。我当时也非常意外,但也答应下来。后来因为我时常外出拍摄,虽然有些构思,但这个事情拖了有半年多。从去年秋天开始写,写到正月十五就写完了。
虽然我之前也是学中文的,但可能因为行业习惯,我更喜欢用图像直接交流。我以前很少讲摄影背后的故事,连图说也只是些下时间、地点。我想大家看到照片,就应该会获得信息,甚至还能跟自己的经验、记忆产生关联,我不想写太多去影响别人。这次这本书确实有点反其道而行之的意思,这辈子也没写过这么多字。
南都:这些文章除了讲照片背后的故事,也有很多你自己的体验,共分成了四个部分,你是怎么考虑的?
严明:我是属于边走边拍的类型。如果只是说每张照片的故事,不同的季节、条件、机缘,其实每张都有,都可以说。但我做了十多年的摄影师,总体的经历、逻辑、心得取向,对这个行业、人生的看法,多多少少都有些许沉淀。我之所以写这本书,就是希望能行业内外的人来交流。我也想让比我年轻的,喜欢摄影,或者准备投身这个行业的人,能从中有些碰撞。他们没有必要再像我一样,到人生过半时才了解这些。
比方说,我离开单位,离开体制,其实是进入一个无边的孤独环境中。你一下不用上班了,也不用坐地铁了,好像一切都跟你无关了。体制就像是一个怀抱,它给你带来一种依傍感和幸福感,突然一下没有了是非常痛苦的。但人生就是这样,事事流转,有时候明知道搞不下去了,你就不得不变。
你是你自己,而别人恰好不是你
南都:你刚才提到这个身份的问题,是不是也困扰你很久?很多篇章里面有提到这个,包括从最初的歌手,再到记者,再到现在成为艺术家,身份这个问题是不是一直对你有困扰?
严明:因为我们通常面对的社会体系,它要辨识你,就希望你身上是有标签的,如果没有标签,它就要给你贴上。多才多艺好像是一句表扬人的话,实际上在一个人的人生经历中,十年十年地这么变化,是很残酷的。
我最开始在报社是在文体部,当时我也30岁了,日复一日,也开始有些不适应。当时写的稿子也谈不上作品,都是些八卦短稿。后来我转到了摄影部,开始跑突发。那段时间非常累,让我大量接触了社会和人,但慢慢发现自己也进入一个循环,你每年拍的东西其实都差不多,换其他同事也能完成得很好。这样的情况,作为工作你能很好地完成,但我心中始终有一根弦是艺术。我总觉得这些日常工作跟艺术、跟我自己是两码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让我慢慢想走一条独立的路,最后也就离开了媒体。
还有一点很残酷的是,我也有当摄影记者的同行出来自己搞艺术,他们会说:“直到离开报社两三年后,自己的照片才拍得不像一个摄影记者。”这句话其实挺让人思索的。你曾经代表一个媒体意志,这些都深深烙印在你的照片中,反而你自己的样子变得不明显了。这对艺术家而言是非常可怕的问题。你必须比较独立冷静地看自己,看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擅长什么,然后去慢慢积累,形成自己的过程,这样才能真正站住。这实际就是发现自己的过程,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而我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形成了自己的观察判断,最终能落地形成画面。到这时,我才会觉得这个摄影是好的,是跟我有关系的。
我一直都非常强调这种“打通”。现在中国相机的保有量非常巨大,再加上现在手机拍摄质量也非常高,对摄影师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你说我是职业摄影师,但别人也天天铺天盖地地在拍。你怎么安身立命?解决办法非常简单:你是你自己,而别人恰好不是你自己。你跟他们比什么?比你独到的审美,比你的精神态度,那你就能站出来了。
只要看世界的愿望还在,我就不会停下来
南都:你所有的照片其实都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同时也有些许荒诞,这种风格是你从一开始就想要的吗?
严明:是逐渐形成的。摄影是非常具体的事,所有的一切,你都要先看到,被感动了,然后才会摁下快门。最开始也是大量地拍,当你找到你喜欢的、独特的那种方式时,那你就奔着这个去,这就是你的路。不要勉为其难地克服什么,那样走的话会非常费劲。
南都:你拍照,河南和重庆是你提到最多的地方,这两个地方为什么会这么吸引你?
严明:这两个地方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中原,从交通上来说是中转站,我可以辐射很多地方。三峡对我来说,有很特别的意义,它是我的发端。我之所以最初会反复去重庆和三峡,首先是因为那里本身非常有特色,山城的起起伏伏让画面非常充实,那种悬空的感觉也让长期在平原地区生活的人非常稀奇;其次,三峡地区的人真的很好,都是三峡好人,饭菜可口,住宿也非常便宜。在三峡,拍照的成功率非常高,妙不可言,让你都不想走;至于河南,中原文化的保留让我非常惊叹,尤其是到春节时,很多民俗会集中呈现,这是在南方和东部发达地区很难看到的。
南都:像你这样长期在外地大量行走,然后拍摄的摄影师好像并不多,你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发现素材的方式?
严明:确实很少,屈指可数。最大的问题就是时间,能够真正彻底辞职,还能解决自己生活来源的摄影师其实非常少,我属于其中少数几个之一,勉强能靠摄影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
我是2007年春天的时候从南方都市报离开去南方日报的。当时我没有什么作品。去南方日报是因为我觉得南方日报没几个版嘛,时间会多,可以做些自己的事情。但还是勇气不够,在南方日报又待了三年半。但在这段时间,因为个人时间比较多,所以就开始了大规模的行走。
行走能给你带来很多新鲜感知。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南方北方,东边西边,差别都非常大,非常多的新鲜感知。那么多地方没去过。无论是视觉上,还是旅途中遇到的人和事。主导我行走的更重要的是自己内心对于未知的那种好奇感,只要自己看世界的愿望还在,我就不会停下来。
南都:你现在拍的这些属不属于街头纪实摄影的范畴?
严明:街头肯定不是,很多地方甚至连城乡结合部都算不上。应该说,我是以纪实的行走方式拍的,但我跟传统的纪实不一样,因为我并不热衷记述有头有尾的故事。我在意的是作为单独的某一张照片的完整信息和它能给别人提供的感受。我这个并不是什么玄虚的当代艺术,但它也不是纯摄影。曾经有一个机构给我写过一句推荐词:“严明拓展了纪实摄影的领域。”这句话我是乐意接受的,很多记实摄影是在比较老套地在讲故事,像连环画一样。我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是从个人的视觉、感受出发的,呈现的是一种独立的画面和姿态。
文明、文化的留存,到了让人欲哭无泪的境地
南都:从你的照片和书中其实都看得出,你在行走拍摄时,感触最深的应该就是各地的本土文化了,它们跟现实碰撞,呈现起来,让人觉得非常魔幻现实。
严明:你讲得很对。我在书里说,我反对命题作文,你应该先拍,先去有感受,在动感情之前不要先动心机。摄影很具体,只有等到你作品呈现出现,概念才会跃然纸上。但很多人是把这个事走反了,完全是主题先行。
当然,每个摄影师的兴趣也是各有侧重。我确实是偏好对历史文化类的观察,所以比较留意这些东西。所以你在我的照片里会看到,雪地里无头将军的雕像、像云一样的墙,和尚在松树下站着等等。我觉得这些东西才真正是属于我们这个文化的,它们的风物气韵在慢慢衰减,甚至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完全废弃。我愿意去寻找和搜集这些东西。其实我们的文明其实是很讲优美,很讲智慧,很优雅,很浪漫,这些是我们血液里好的东西。但现在,它们的去与留成了一个问题。甚至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少。这种感受在我拍摄中特别深刻,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天天在中国发生。所以我的书名叫做《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这种文明文化的留存,到了一种让人欲哭无泪的境地。
南都:现在中国的各个地方也都大同小异了,现在再去反复走,新鲜感会不会降低?
严明:会。事实上拍摄越来越难,发现每一次出去拍的那个胶卷量都在减少。我最初去重庆会带上60个胶卷,拍完回来,后来带50个、40个、30个。现在有时候跑一趟,25个,30个都拍不完。但一切都是不可预判的,你还是得到现场看。这也是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它总会有一些形式会出来,起码不会在我活着的这一代荡然无存。
南都:这本书聊到很多关于时间的问题。摄影说白了其实就是人和时间,你怎么看?
严明:时间确实是要命的问题,它让很多问题变得不成一个问题,将一些问题釜底抽薪了;也可能让一些本来不怎么成问题的问题之后又特别成问题。
昨天晚上有个朋友问我:你现在还会怕什么,你将来还会怕什么?或许年纪变大,你生活会更安全,忧虑会减少,但你还是会怕时间,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个人比较相信星座,用星盘算星座时,我每次都会很认真地许愿:我希望我能继续保持一颗敏感的心,不要让它在时间的河流中间枯萎。如果连这种敏感都枯萎了,那有钱或没有钱,有时间或没有时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它真的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