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李莉:为我学术的启航而写序
讲述人:东南大学艺术学院特聘首席教授、艺术人类学与社会学研究所所长,中华民族视觉形象研究基地副主任、首席专家
潘鲁生院长是张道一先生的得意高徒,从他那里得知,今年11月下旬要在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召开张道一先生从教70周年的研讨会。张道一先生出生于1932年11月份,今年是他的90大寿!得知这一消息我很激动,张道一先生也是我人生中的导师之一,多年来,虽然平日里很忙,总是没能抽出时间去看望他,但在我的心目中,他始终是我最尊重的老师,在我学术生涯的道路上有他的帮助、教诲和影响。我认识他的时候,刚刚获得硕士学位,在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任教,当时要出版一本画册,经人介绍请到了张道一先生作序。当时我初出茅庐,很年轻,与张道一先生并不太熟悉,很担心老先生不会写。但出乎我的意料,他很快就写完寄给我了。在写这篇文章时,我重读了当年张道一先生为我写的序,非常感动,我摘录其中的几段话:“方李莉以瓷塑为专业,并没有走以往的‘写实’之路,不求形象的逼真,而是有意捕捉人物的神态和意趣,看了她的作品,使人感到清新、率真、亲切,仿佛嗅到了一种乡土味,可贵的是,她不仅取材于世俗生活,而且在形式上追求民间采风,做得贴切自然,当这些作品公之于世后,便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在短短的两年里,获得各类展览评奖达15项之多。”“我欣赏方李莉的创造精神,她没有将传统看作冰,而是视作流动的水;她没有依据一种模式去发展自己,就像蜜蜂采蜜,有助于酿蜜,她都要热心采集”,“每件作品是那样完整,毫无拼凑之感,它来自民间,却非任何一种已有的品种;它是传统的,又看不出任何模仿的痕迹,也就是说,他是扎根于中华艺术土壤,却开出自己的花。”
这是我人生中出版的第一本画册,也是最后的唯一的画册,因为后来我改行做理论研究了,再也没有机会画画和做雕塑了。但张道一先生当年为我写的序言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目中,很多的根本性的规律是隔行不隔理的。在我后来的理论研究中同样是遵循张道一先生所写的,我研究的虽然是传统文化,但我从未把“传统看成是静止的冰,而是将其看成是流动的水,”在动态中理解其发展意义。张道一先生的教导和鼓励伴随了我一生的学术研究。
长北:艺术都要尝尝味道
讲述人:长北 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今年教师节我去看望老师,老师送我《老鼠嫁女——鼠民俗及其相关艺术》《乡土玩具——人之初的艺术》两本书。书拿在手,令我开怀:“老师您写这些好玩的书啊!”老师说:“治艺术学,既要精于一艺,更要广泛喜爱,样样艺术都要尝尝味道。”他抨击东摘西抄乱写一气的假治学,说:“出版社约我写一本郑板桥的书,我态度鲜明,不懂就是不懂,我从不不懂装懂。”我回家后读这两本书,看到张老师将民谣民间故事民间传说等民间文学与民间艺术糅合起来了。他的书简直像是给儿童写的,其中洋溢着他返璞归真的童心。陈平原《念王瑶先生》说道,“有学问者可敬,有真性情者可爱;有学问而又有真性情者可敬又可爱!”(见《读书》杂志,何期失记。)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既可敬又可爱的尊长。老师对我说:“做学问好,做学问好玩。”是啊,学问是一帖养心安神膏、一碗十全大补汤,能使学者从浮躁的社会氛围中抽离出来,复归安稳宁静。
尹文:如沐春风的教诲
讲述人:尹文 东南大学教授
教不严师之惰。张老师在同学们的心中是出了名的严师。每次作业要求都很严格,否则会加以批评。张老师说“批评你是爱护你,你脸上脏了,自己看不见,别人告诉你,擦了就是,有缺点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有一次,我的图案作业黑白稿不够整洁,张老师批评道:“怎么是一个粗枝大叶的尹文呢?”张老师给我们讲诸子百家的尹文子,讲老庄学派,讲大道篇,讲墨子,对教学倾注了满腔的热情,还请了中央工艺美院的何燕明老师、江苏美术出版社的柯明老师来为大家作讲座。当时我喜欢画壁画,星期天,在教室墙上蒙上高丽纸画壁画,颜色把墙上印得五颜六色。周一是张老师的图案课,他严格要求黑白印刷稿干净。他走进教室问道:“这墙上是谁搞的啊?”同学们说:“尹文画壁画搞的。”大家以为张老师要批评我了,谁知张老师转过脸来,若无其事的检查作业了。张老师早年在山东解放区文工团刷标语、画壁画、唱民歌、刻木刻,收集民间剪纸,整理资料,手工装订,是壁画高手。张老师的徒手绘画水平很高,在天津美术学院开讲座时,张老师在黑板上徒手用粉笔画彩陶图案,一笔到位,功力非凡。
每次看望先生,老师都会给我讲上半天的课,依然是声若洪钟,欲罢不能,滔滔不绝。当我在老师面前,表现有些拘谨时,张老师会说:“我们现在是同事”,提醒我不要拘谨。2016年,当我退休时,张老师说:“尹文也退休了,时间过的真快啊!退休以后,好好规划一下,做一两个大课题。”我说,我想沿着京杭大运河去写生,沿着丝绸之路去写生,张老师听后,哈哈大笑,说:那够你几年画的啊!是啊,张老师的言传身教,是学生的榜样。张老师退休以后,研究工作从不间断,每年都有新的著作出版。当我沿运河写生到山东济宁时,考察武梁祠石刻,到曲阜,到东平,到汶上,浓郁的儒家文化,使我对张老师的学术文章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张老师的是山东人,济宁是孔孟之乡,儒家文化浸透,出了张老师这样的一代名师。后生有幸,能聆听张老师的教诲,真是如沫春风。
郭勇健:我所敬仰的张道一先生
讲述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宽容,这是我认为他作为导师最大的人格魅力。张先生作为一个艺术家型的学者,才华横溢,尝试过多种艺术创作,包括绘画和设计等,书法也写得很棒。艺术家型的学者与纯粹学者有所不同,因此张老师带学生的方式与众不同,有一种魏晋风度。美学界有个著名的李泽厚先生,前不久刚刚去世,他带学生非常宽松,非常自由。易中天先生提起李泽厚先生如何带学生时总会说:“他啊,魏晋风度!”我觉得这种魏晋风度在张先生身上体现得也很明显。他对待学生特别宽容,他从来不会要求你一定要做什么。一个老师宽容,学生就能遵循自己的学术兴趣,将自己的特长充分地发挥出来。有些导师希望自己的学生紧紧跟随自己的学术道路,甚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学生,或者直接给学生一个毕业论文的题目。导师给你一个题目,你就算不感兴趣,但这是导师给你的,只好去做,但没有感觉的学问如果强行去做就会做得很痛苦。张先生从来没有这样。我的博士论文决定写舞蹈美学,张先生竟然同意了,这让我很意外,而且我的论文基本上一遍过关,张先生对我写的论文审阅得非常仔细,纠正论文中的错别字,调整句式,还给我的博士论文设计封面。张先生的惯例是给我们每个博士生论文设计封面,这一点在所有的博士生导师中都是非常特别的。
自信,是张先生的一大人格魅力。张先生对于自己的民间艺术研究、工艺美术研究、对于自己所建立的艺术学学科是非常自信的,他坚持自己的学术指向。同时,张先生也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有一种“犟劲”,他认定了一件事就要坚决去做。就像孟子所说的,“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在一次与张先生的聊天过程中得知,张先生当时去申报博士点的时候,有人反对说:“搞艺术不就是画画,画画还能有博士点吗?”张先生就很不高兴,反驳说:“语言学也有博士点,语言学不就是说话吗?说话都有博士点,为什么画画没有博士点?”这个反驳是很有力量的。他认为该做的事情就要去做,对教育和国家有利的就一定要去做。
爱国,也是张先生的一大人格魅力。张先生非常爱国,对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非常敬仰,这种精神在老一辈学者身上体现得特别明显,这种精神让我高山仰止。我觉得张先生的生命是与传统文化生命连在一起的。古人讲“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爱国,爱文化的中国,这大致算是“立德”。把艺术学学科纳入中国教育体系,这当然是“立功”。张先生著作等身,这是“立言”。所以张先生应当说在立功、立德、立言三方面都做到了,他是一个不朽,是一个永恒,他会进入历史,而且他会是一个永恒。
前面讲的宽容,体现在教学活动中就是自由,我认为这是很重要的教学理念。张先生给博士生上课,不是每周一次上满一学期,而是集中两三周时间上完。张先生的思维是发散式的,讲课常常带有一点聊天的性质,聊天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通过与张先生的聊天让我获益良多。
张先生授课方式并不是照本宣科,也不是按照逻辑结构层层递进,而是比较发散,比较自由散漫的,我能感受到讲课过程中有一种生命和激情贯穿在里面。我认为这种授课方式很值得我们去发扬。因为创造性思维是建立在发散性思维之上的,你要学会去发散,而不是循规蹈矩,循规蹈矩的话还能创造出什么东西呢?虽然有些发散出来的东西可能价值不大,但是肯定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你对这些有价值的东西进行挖掘,这就变成一种创造性思维了。我认为这一点张先生做得很好。
胡平:张道一先生的艺术理想
讲述人:东南大学艺术学院设计艺术系教授
张先生从研究工艺美术入手、起步、最后落在艺术学上,从这里看他几十年过程中学术思考的一个脉络。艺术学理论的建设不是说去简单模仿国外的,而是通过自己的一些体会。比如研究中国的艺术,特别是研究中国的民间艺术,从这里面去思考艺术的一般的普遍性规律,艺术到底是什么?艺术的普遍规律是什么?这个已经超越了所谓工艺美术学的概念,或者说,超越了设计学的概念。应该讲是张先生个人学术上的一种思考和一种学术理想。
我认为先生到现在为止仍然是这样,看看先生近期出版的这些著述,其实很多都是他过去一直在思考一直在做的,比如:《吉祥文化论》、《汉画故事》《木版画通鉴》等,这些看上去好像是很具体的专题性的,实际上他思考的是一些更大的、更普遍的问题,也就是从个别的个案研究到普遍的一般性规律的研究,这种思考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而不是说我们现在要去搞学科建设、搞艺术学研究就搞起来了,它是很自然而然的。从他自己最早学的这个专业和他关心的问题入手,一点点地慢慢地提炼出艺术学的原理。假如说艺术原理是建筑“大厦”的话,那么包括民间美术、包括《考工记注释》,做的都是很具体的“添砖加瓦”,因为你没有这种“砖瓦”,是没有可能建筑这样“房子”的,就算是你建出来一定是一个“危房”,站立不住,特别对中国而言是这样。西方的艺术也有它们的艺术实践和艺术理论,但是再上升就到了哲学的层面了,艺术就不论西方不论古今,都是有一种共通性在里面,这个实际上是艺术学需要研究的东西,或者艺术作为学科研究的意义所在。
现在搞艺术学科大家的目标都是一样的,但我认为张先生具体的研究路径是非常实在的、有效的,他从个案深入研究再到抽象的理论思考,对他而言,不用太快,但是扎实。所以我今天的发言是“工艺美术学是艺术学的一个富矿号——张道一先生的艺术理想”,我用了“理想”这个词,没有用“思想”,思想是他个人的思考,而理想是面对更宽阔的世界。理想比思想还要高远,理想是要建立一个面向更大、更开阔的从理论到实践的“学科图景”,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这个“图景”反映着艺术的一般规律。
张犇:学术之路的启明灯
讲述人: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我在苏大读博的导师是著名设计理论学者诸葛铠先生。诸葛铠先生与张道一先生私交非常深厚,由于诸葛铠先生比张道一先生小十岁,所以他与张先生可以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诸葛铠先生特别尊敬张道一先生,经常邀请张先生到苏州大学艺术学院进行学术指导。我们这些学生也就有了机会常向张先生当面请教,因此在这个机缘下我有幸认识了张道一先生,大概是从2005年开始与张先生建立了联系。后来张道一先生在苏州大学艺术学院做名誉院长,我与张道一先生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无论是通过学术研讨会,还是期刊杂志的征稿等等,张道一先生对我都非常关心。我博士毕业后去了南京的高校工作,离张先生就更近了,几乎每年我都会去他家中拜访张道一先生,同时向他请教很多学术研究的问题。由于我博士期间做的少数民族艺术研究,张道一先生对这方面也非常感兴趣,对我的指导和引导非常多。我的第一本专著就是张道一老师给我写的序言,包括我后来这些年三个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的立项,张先生都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方向性引导。
今天上午几位学者的发言都是围绕着张先生学术思想的几个方面来展开的,一个是工艺美术的本质研究;第二个就是民艺学研究;第三是民间美术的美学特征研究,还有就是图案学研究,大致这四个方面,所以张道一先生作为中国艺术学学科之父,是当之无愧的。我这次的发言题目是:《张道一少数民族民艺思想探析》,就是因为这几年张道一先生在这方面对我的引导特别多。
我的博士论文是关于“羌族造物的文化生态研究”,所以当时我跟我的导师诸葛铠先生多次沟通,正好有几次张道一老师也在。他就说:“你做这个很合适,现在做少数民族艺术研究的人很少。”同时他还建议我,可以从图案学、民俗学、跨学科的人类学等角度考虑。所以通过诸葛铠先生和张道一先生二位的指导和引导,我顺利地完成了博士论文相关工作。
我的第一个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是关于羌族民间宗教的器具研究,其实民间宗教器具是个很小的点。但是张道一先生说,你不能单独的看一个器物,需要从人类学、宗教学和文化学的文化交融、宗教差异这些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后来我做的第二个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就是从文化比较的角度进行研究的。2019年的时候,我又去拜访张道一先生,他对我说:“少数民族造物艺术一定要坚持做,千万不能放弃,你可以做一件事情,要把与这个民族造物艺术相关的历史文献,做个整理。这是个功德无量的事情。”我当时觉得这个研究难度很大,但是后来我认真思考了张道一先生的这个建议,于是我就在第二个国家项目的结项报告里面,尝试运用大量的文献整理和研究来形成研究报告,最终的效果很好。于是今年,我按照张道一先生的建议,以“西部氐羌造物文献整理研究”为研究对象,又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结果顺利立项了。
因为我的导师诸葛铠先生已经辞世了,所以后来这些年,我跟张道一先生的联系非常多,等于是张道一先生的一个编外学生。张道一先生的学术眼光实在太敏锐了,从2005年我进入少数民族造物艺术研究领域开始,到今天已经16年了。在这16年时间里,几乎我学术研究的每一个关键节点,张道一先生对我都有非常重要的引导,而且每次引导都会起到非常实质性的作用。张道一先生的学术视野高屋建瓴,非常感谢这些年张道一先生对我这个编外学生的关心和指导。
何佳:传道解惑难忘师恩
讲述人:南京林业大学副教授
刚接触的时候觉得张老师亲切随和,见到学生总是笑呵呵的欢迎,愿意与我们聊天交流,有时一聊就是大半天,没有一个大学者高高在上的样子。随着接触增多,又看到先生为人率真、刚直不阿、坚强乐观的个性。有时谈到一些乱象时,先生会严厉抨击,因情绪激动而涨红了脸。而在谈到一些个人痛苦往事的时候,先生不仅没有丝毫抱怨,还趣谈他的苦中作乐。先生一直与学问作伴,眼睛看不清了还笔耕不辍。先生就是这样,用言传身教的方式教导我,以他的人格魅力感召着我学做学问、学做人。
在跟随张先生学习过程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教学理念和方法有:
第一,张老师的文章对我有深刻的影响。张老师的文笔很朴实,内容也很亲切,就像在与我说话一样。他用最朴实简单的语言深入浅出,通过深入的思考和严谨的逻辑加以理论升华。这与一些写得或翻译得晦涩难懂的理论著作大相径庭。张老师经常给我他的著作,嘱咐我多读文章,自己要思考,理解吃透,但是不要跟着跑,这嘱咐我现在也对我的学生说。我还经常拿张老师的文章给他们,对他们说:文章写得好不是让人看不懂的。
第二,理论结合实践。先生虽然是理论学者,但他时常会做设计实践的,比如先生自己的书,书装设计都是自己亲自操刀完成,字体字号、图案、排版都很讲究。这让我意识到,张老师的很多理论其实都是源于对实践的思考,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启示。
第三,走自己的路,不被西方理论左右。先生多次讲到,我们的文化很了不起。我在读硕士期间,受西方设计理论影响很大,我的硕士论文就是研究西方的设计实践。先生告诫我要立足本土文化,有自己的思考,中国的文化底蕴是很深厚的,不要被西方带跑。现在想想觉得很惭愧,年轻一代就应该肩负起传承的责任,所以我现在也教导我们学生要学习认识自己的传统文化,做中国人的设计。
他的图案学、艺术学、艺术教育、艺术设计等思想以及造物艺术和本元文化论等,这些理论思想都是创新性的。先生治学严谨,治学方法都很重要,我个人觉得他将书斋理论研究与田野、实践为一体的方法对我受益匪浅。
张先生有着很丰富的学术成就,这方面很多前辈学者都已做总结。先生自己概括为艺术学、民艺学和工艺美术三面大旗。具体在民艺学研究、美术学研究、工艺美术学研究、美学研究和艺术学研究这些方面先生都做出了了不起的贡献。张先生被誉为“中国艺术学学科之父”,可见张先生的学术成就之高。